◎王赫玺
时间,作为文学艺术中的永恒母题,始终激荡着创作的灵魂。无论是莎士比亚诗中挥斩的“时间之镰”,还是普鲁斯特笔下被打捞的似水年华,抑或是绘画与影像中那些被定格的瞬息——人类始终借创作以抵抗遗忘,在有限中寻觅不朽。
诚如罗兰·巴特所言:“一切对语言的拒绝是一种死亡。”叙事,即是对时间的反抗,对存在的确认。这一关于时间本质的叩问,在当代影视作品中获得了新的回响。《想见你》《开端》《一闪一闪亮晶晶》等剧集,借“时间穿越”之设定,探问人生的另一种可能:如果能重来,我们是否真能绕过生命的暗礁?而近期在腾讯热播的剧集《三人行》,以“一人三态”的独特设定,为观众提供了一次高概念的观剧体验。该剧将一个人的老中青三种状态并置于同一时空维度内,将人生的矛盾外化为三个独立角色的对抗,并由此展开了一场关于存在与选择的深刻思辨。
时空穿越题材的新尝试
如果时间不是一条奔涌向前、永不回头的河流,而是一片能同时映照过去、现在与未来的澄澈水域,我们将如何面对水中倒映出的、不同模样的自己?
《三人行》以诗意的笔触、奇幻的设定,将这一哲学想象化作现实叙事。剧集讲述神秘转校生荀未来(41岁的赵左右)、诡异新邻居赵了(66岁的赵左右)闯入了高中生赵左右(16岁)的平淡生活,而这两个人竟都是未来的自己!剧中,在赵左右雪中第一次遇见荀未来的午后,当赵了静静凝视着年轻时的自己,时间的单向性被彻底打破。“错时”叙事让他们三人同时登台,在同一时空下相遇、对视、纠缠。
在该剧的叙事实验中,三个自我各自拥有独立的叙事权威,构成了多声部的对话场域。叙述视角在三者之间快速切换,提供了一个超越任何单一自我的、全知的“零聚焦视角”。这种复调叙事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诠释(比如赵左右与徐图图的初遇),揭示了记忆的建构性本质——每一次回忆都是当下主体对过去的重新赋义,而剧中人亦在不断游移的视点里寻找着关于自我的真相。
传统的“时空穿越”题材常赋予主角一种“优化人生”的技术性可能,让主角以全知视角修改过往的记忆节点。然而《三人行》以其独特的三重自我结构,试图解构这一创作迷思。“三态一体”的角色设计将人生的不同阶段概括性凝练为青年的懵懂与可能性、中年的焦虑与修正欲、老年的了然与大智慧。三人之间的纠纷拉扯,实则为个体关于“过去之憾”“当下之困”“未来之惑”的自我对话。
在这个叙事实验场中,每个自我都坚信掌握着更优越的决策权。中年荀未来带着职场失意的挫败而来,立足于现实理性的考量,试图以“过来人的经验”改变青年赵左右的文理分科选择,他坚信“选文科就能避开日后的行业寒冬”,而这份执念背后是对其人生的否定。赵了则反对荀未来的激进,并用更宏大的生命视野对其加以警示,指出所谓的“成功路径”未必会通往幸福。
“现在的我看不清当下,未来的我能否当我的风向标?”赵左右的困惑,也折射出现代人中存在的某种焦虑。赵左右在预设的“全知”未来的提醒下,被剥夺了体验迷茫犯错,并在挫折中成长的基本权利。当赵左右成功躲过时间的修正程序,带着完整记忆继续生活时,却惊恐地发现那些被极力规避的命运依然以另一种形式降临。而剧集也最终指向了一个存在主义的核心命题——原来未知,才是未来。
荀未来,寻未来。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隐喻。那些看似错误的岔路、不可避免的遗憾恰恰组成了当下“自我”存在的基础。随着剧情推进,三个自我从对抗逐渐转向和解,复调叙事也完成了从“冲突”到“共鸣”的升华。他们发现,真正的成长不是通过否定过去的自己来实现的,而是在理解与包容中,完成一场跨越时光的自我对话。
碎片化情节撑不起叙事野心
当我们将视线从主题所带来的哲思探讨拉回到剧集本身会发现,《三人行》虽试图突破类型框架,深入探索时间本质与自我认同的关联,但在实践中却暴露出一系列的叙事困境,使得剧集在哲学思考与叙事完成度之间存在明显落差。
剧中,三位主角本应是同一主体在不同时间维度下的投射,其冲突理应展现为个体价值观念的内在博弈。然而,叙事呈现的却是三个近乎无关的独立个体。荀未来在穿越后不断展现其计算机能力、总是提前交卷等人物光环,背离了其作为失意中年人修正过去的初衷;赵了理应具备更通透的生命智慧,却沉溺于促成赵左右的恋情,似乎对未来悲剧的改变动力不足。这种人物塑造的内在矛盾,使得“自我对话”的哲学命题失去了可信的叙事基础。
主题的模糊与分散则进一步削弱了剧集的思想深度。从校园恋爱到视频创业,从“人生有限”公司的阴谋到家庭突遭的经济危机,这些支线情节相互挤压,使原本关于人生选择的思辨,被拆解成多个关联度很低的叙事碎片,导致对“时间本质”的探讨悬浮于叙事表层。
高概念、强设定的创作方法固然让人眼前一亮,但当叙事的基本逻辑难以自洽,当人物成为推动概念的工具,其所承载的哲学表达就难免显得空洞。
如何与每个阶段的自己相处
诗人博尔赫斯曾说:“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。”这句话恰好为这部剧写下了最精准的注脚。剧中那些关于时间旅行的奇幻设定、跨越时空的对话场景,看似在解构时间的线性逻辑,实则是对生命本质的叩问。它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告诉我们:真正的自由不在于穿越时间的维度,而在于在每一个当下,学会与过去的遗憾达成和解,与未来的焦虑和平共处。
若论这部剧集的最大价值,或许不在于它对“时间命题”所给出的答案,而在于它提出了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的问题:当我们面对过去与未来,该如何安顿当下的生命?在时间的长河中,我们如何与每一个阶段的自己温柔相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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